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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我们都爱读红楼？

道善君发布于 2021-07-271033阅读0点赞

《红楼梦》好像什么都有，好像什么都没有，无一物中无尽藏，有花有月有楼台，事实上什么东西都有...

叶思芬教授说：

《红楼梦》好像什么都有，好像什么都没有，无一物中无尽藏，有花有月有楼台，事实上什么东西都有。它包含的就是人生，人事，人事的沧桑，人情跟心情。”

所以，红楼梦令我们如痴如醉这许多年，个中原因究竟为何？

且听叶教授为我们娓娓道来——

首先，《红楼梦》是言情小说，关于这一点，从来没有人敢否认。

可是，它言的“情”主要是人情跟心情，爱情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。

而且《红楼梦》不只言情，它主要是在讲人、讲人事、讲人事的沧桑。

它是以一种繁华落尽，回首看人间的沧桑笔调在写的。从第一回开头起，作者就告诉你，他已经过尽千帆皆不是了。沧桑是很多人喜欢用的字眼，尤其是年少时，但进入中年反而无法言其沧桑了，因为沧桑就是你的本身，就不晓得从何说起了。

所以《红楼梦》成为名著的理由，就是它讲人，讲人事，还有人事的沧桑。这三件事在第三回林黛玉入府就让我们充分看到了。林黛玉入府那一天，她面对的人，她面对的事，还有当天晚上的哭泣与感慨，都说尽了人、人事与人事的沧桑。

《红楼梦》令人着迷的理由，还因为它是一个文化的百宝箱，人物的画像廊，它给我们生活的质地，跟生命的况味。

《红楼梦》里记载了五千多件大大小小事情，所以当然也包括风俗史、社会史、文化史、饮食史等的材料，甚至秦可卿的葬礼，也让我们看到清初盛世康雍乾那个时候一个贵族的出殡。《红楼梦》里的三个场面：仪礼、丧礼跟元妃省亲的皇家礼仪，都是我们现在研究清朝初年社会史、风俗史、文化史、饮食史，甚至是经济史的最佳材料。

它也是人物的画像廊。《红楼梦》里出现了多少人，各位知道吗？书里一共出现了448个人，这还是指那些形象比较清楚的，其中有235位男性，213位女性，加起来总共448位，所以它真的是一条很长的画像廊。这么多人代表不同的个性，不同的人生。因此《红楼梦》也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质地。

生活不外就是婚丧喜庆、生老病死、悲欢离合、爱恨情仇，这些在《红楼梦》里都有。我们也可以看到，光是一个“死”就有好多种死法，有撞柱子，有吃药，有吞金的，上吊的也有好几个。只有一个人算是寿终正寝，那就是贾母。一个个不同人物的境遇，也反映出真实的人生。

《红楼梦》令人着迷的第二个理由，它基本上也是一本成长小说，类似于海明威的启蒙故事。

什么是启蒙故事？我们知道，虽然人类的身体、生理也许是慢慢循序长大，可是通常我们告别童年是由于某一个事件的发生。也就是在一夜之间你经历了一个什么事情，从此以后你不一样了，跟童年告别了。《红楼梦》正是如此。这一群年轻男女，在大观园里做了一场青春期的梦，梦醒时分，他们就被迫离开，所以它也是理想跟现实、浪漫跟实际的一种矛盾冲突取舍。

简单来讲，在《红楼梦》里，我们看得到童年的懵懂跟快乐，也看到了少年时候的困惑跟激情，最后它当然让我们看到了成年的一种幻灭跟妥协，人总是要付出一些什么，才会得到一些什么。

宝玉得到了林黛玉的爱情，可是也付出很多。宝钗得到她要的宝二奶奶名分，可是从此孤家寡人。林黛玉得到宝玉的一往情深，可是付出了生命。《红楼梦》就是在强调这一群纯真的年轻人，十二金钗也好，宝玉也好，怎么样抵不过外面的腥风血雨，花谢花飞飞满天，于是一朝花尽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。

我们再举宝玉的三部曲为例。

一开始，宝玉对人生充满了期待，在第三十六回他曾经跟袭人说到，我此时若有造化，趁着你们都在眼前，我就死了，再能够得众人的眼泪，流成大河，把我的尸身漂起来，漂到无人处，随风化了。这画面美则美矣，可是需要有一个先决条件，那就是众人的眼泪，而且眼泪要多到能流成河。

可是没多久，他搬进大观园里住，就发现有一个女孩子根本不甩他，所以他就稍微有一点悟了，发现原来这世界上是有女孩子不爱他的。这事一般人可能司空见惯，但对宝玉来讲打击很大。所以他就跟袭人说，我之前跟你讲的话竟是错了，我现在知道我不可能得天下所有人的眼泪，那就看个人的造化吧，以后个人得个人的眼泪。

这时，他稍微动怒了，可是并没有完全动怒，他还期待别人的眼泪，可是等到一一八回、一一九回时，他已经对人世了然于胸了，所以上京赶考。考完后他准备离开，这时家里面的人或许有点预感，所以紫鹃、袭人、他的母亲王夫人，以及新婚妻子薛宝钗，每个人都不由自由的流泪，可是宝玉挥挥衣袖，不带走一滴眼泪。他已经知道，再多的眼泪对他来讲是没意义的。

这就是宝玉的眼泪三部曲。一个人的生命是自我圆满的，不能期待别人，面对理想跟现实，浪漫跟实际的冲突、矛盾，最后总是要做一个决定。

再来，《红楼梦》令人着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，是里面有很多很新鲜、很重要的思想。举个例子来讲，女子是可以有才的。

我们说一部中国历史，就是一部中国妇女沦亡史。

从遥远的时代说起，在《诗经》的年代，女孩子是又高又壮的，当时人们崇尚一种非常健康的美。再到唐朝，推崇的仍然是壮硕之美，可是初唐跟晚唐不一样。我们说唐诗可以分初唐、盛唐、中唐、晚唐等不同时期，同样道理，女子之美也可以分不同时期，而且还能从中看出国运。

初唐、盛唐女子的美是壮硕健美。她们骑着马，然后驾着车去帮丈夫找关系，那模样是飞扬自在的。可是到了中晚唐以后，女子仍然是吃胖，但不是壮硕，身上的肉是松松散散瘫成一团的。从晚唐仕女画也可以看出来，晚唐女子就已经是一团白肉，这也对应到中、晚唐以后唐朝的衰败。

接下来，大约是从宋朝起，有些女性开始缠足，之后愈来愈普遍，成了不得不然。女子必须缠足后，大门不出，二门不迈，不只是形体上受限制，心灵也是，饿死事小，失节事大，身心各方面都受到桎梏。到了清朝，当时女子的美是叫做小香扇坠儿。小香扇坠儿就是在扇子柄末端挂一块玉坠子，就像现代人的手机坠子一样。当时人们认为的女子之美应该是要这样轻巧纤弱的，而且肌肤要白如玉，几呈半透明状。林黛玉的病态美，事实上代表的就是清朝对于女子美的一个标准。而且，除了形体纤弱外，女子还要无才便是德。

可是，曹雪芹敢写出女子的出色。他说自己发现，他这一生当中闺阁历历所见，就是他身边这些女子，他觉得她们比男人还棒，所以不能被淹没，要把她们记下来。当然曹雪芹也是透过这一本虚构的小说，做为他对思想的一个反动，就是女子不应该是被扭曲、扼杀、桎梏的，所以他特别强调女子可以有才。

您认为《红楼梦》里最厉害的人是谁？我觉得是贾母。

这一点，我们可以用薛宝钗说的话来举例。薛宝钗说，我来了这几年，仔细观察，觉得那个二嫂子（即王熙凤）再怎么样能干，也没有能干过那个老太太。老太太怎么回应呢？她说，想当初我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，比她还来得呢。

比她还来得是什么意思？意指比王熙凤还够利，比她还来劲，可见贾母自己也非常得意自己的能耐。事实上也是，贾母从孙媳妇开始做起，终于升到了贾府金字塔的顶端，头尾五十四年，还有谁能够比她更厉害？不管如何，曹雪芹让我们看到女子是可以有才干的，那无关道德，道德是另外一回事。

再来有人认为，《红楼梦》是一本暗《金瓶梅》。

《金瓶梅》是明着讲七情六欲，而《红楼梦》是暗《金瓶梅》，它创造出一个字眼叫做“意淫”。不过我们现在对意淫这两个字的解释，已经跟曹雪芹原先的意义有落差了。曹雪芹原先说的是“好色即淫，知情更淫”（第五回）。这话意指好色就是淫，而知情，懂得感情的那就更淫，所以叫做意淫。如果色只在于一夜情、网交，或者是以金钱来解决，那就是一个好色之徒，可是如果真的动了感情，那就是惊天地，泣鬼神了。

其实，自古到今，在中国的宗法社会里，从来不希望夫妻有感情，最好夫妻相敬如宾，而且这“宾”字如果变成“冰”也不错。

夫妻白天并不交谈，夜里则是要传宗接代。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文学上看出来，凡是夫妻有感情的下场，几乎都很惨，像是沈三白与云娘，陆放翁跟他的表妹，还有更早一点的“孔雀东南飞”的焦仲卿与刘兰芝。焦仲卿跟刘兰芝就是感情太好，刘兰芝的枕边细语让焦仲卿跟母亲吵架，焦母一怒之下就要儿子休妻。诸如种种，可见从来中国的宗法社会中并不希望夫妻感情好，因为感情好就很麻烦，很复杂。妻子最好就是一个默默工作跟生产的工具就好。

从这里可以看出曹雪芹多么了不起，他揭诸了一种有情天地，贾宝玉与林黛玉、贾蔷跟龄官、贾云跟小红，还有尤三姐爱不成的柳湘莲等等，就是这些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人间应该是至情至性的。尤其是贾宝玉。《红楼梦》是两百六十几年前的一本书，不是现在的偶像剧，但曹雪芹却如此了不起，塑造了一个多情的宝玉。

在此举一个例子就好，来说明宝玉的温柔之处。

有一天宝玉生病了，他在家里待了十几天，这一天身体稍微好一点，他拄着拐杖，走到了怡红院外散步，来到一棵杏花树下。杏花开得快，落得也快，宝玉发现就在他生病的这一段时间，杏花已经开过落完，而且绿叶满枝了。所以宝玉对着这一株杏花无限惋惜，“能病个几天，竟把杏花辜负了”（第五十八回）。他用了“辜负”一词。

我们每天走在同样路上，多半不记得街头有什么花，什么叶，我们不仅一天到晚辜负花花草草，还一天到晚在辜负人，或等着被辜负。而宝玉连跟一株杏花都能有约。他一定是说，我一定要来好好欣赏你的花开花落，所以能病个几天，竟把杏花辜负了。这就是一个有情天地，一个这么深情的男人，真是不容易。

《红楼梦》令人着迷还存在一个理由，“云空未必空”。

这话是什么意思？大家都认为《红楼梦》好像是一个悲剧，因为到最后死的死，走的走，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。事实上，我不认为它是悲剧，我觉得它应该比较接近李叔同，就是弘一大师最后讲的那一句“悲欣交集”。

走过这一生岁月，我们会发现人生即是悲欣交集。人生有得、有失，你一定会得到一些想要的，可是相对的也得付出一些当初没想到要付出的，可是你不用担心，你付得起的。这也是海明威说的，“生命的索价再高，我总得买它一点”。我也不认为《红楼梦》真的就是四大皆空，一切都是幻灭。

我用一个画面来解释。即高鹗版的最后一回。

在前一回提到，宝玉出门赴考，后来就中了举人，当然这是高鹗被骂惨的地方，我们以后再说。此处要特别提出的画面，是贾政扶着贾母的灵柩要回南方去。他们走的是水路，这一天天降大雪，贾政的船就靠在岸边。贾政正在船舱里读家书，家书里提到宝玉中了举，可是失踪了，现在大家正在找他。

这时贾政抬起头来，忽然间看到岸上有个人光着头，赤着脚，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的猩猩毡毯。这人望他倒身便拜，拜了三拜，之后抬起头来，脸上亦喜亦悲。贾政愣了一下，才脱口而出，这不是宝玉吗？

这画面代表什么意思？它让我们看到一对父子终于在这一刹那可以和解。宝玉是去告别父亲，也感谢他养育之恩，所以他拜了三拜，脸上亦喜亦悲。我觉得写的好是好在贾政一开始是认不出宝玉的。有人会说：“怎么可能，他们是父子。”这是有可能的，因为宝玉的形象已经完全改变了，所以一开始贾政认不出来，可是愣了一下之后认出来了。

认出来之后，那个人没有讲一句话，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宝玉了，之后忽然间冒出一僧一道，一左一右夹着他，然后三个人就在雪白的雪地上往外走了。贾政从后面追了一下，他的下人也跟着追，可是贾政只追了几步就停住，而且叫人家不追了。他觉得这个孩子来得奇怪，走得也奇怪。也就在这一刹那，事实上是一个和解，这个做父亲的终于了解儿子，儿子也完成了他对父亲的一个告白跟告别。

我觉得这一幕是很感人的，而且这一幕让我们看到不是放弃，也不是什么舍小爱，就大爱。看这画面，宝玉光着头，赤着脚，可是身上还有一件红色的毯子，多亮丽啊。他事实上是告诉我们，我头脚可以出家，可是我的心仍然是热情一片的，这才是人生。

我们一天到晚在念我懂了、我知道了，行也布袋，坐也布袋，放下布袋，何等自在。但这不过说说罢了，你才下眉头，又上心头，这才是人生啊，说能够了悟，谈何容易啊，我们仍然是心上热情一片的。

所以《红楼梦》表面上像是悲剧，可是它“无一物中无尽藏，有花有月有楼台”，这一句话是苏东坡的诗。